俯首的鲁迅

导读 鲁迅故居所在的北京鲁迅博物馆内的鲁迅雕像。 (新华社记者 鲁鹏/图)俯首的鲁迅是美的,在女性面前俯首,在孩子面前俯首,更在母亲面前...

鲁迅故居所在的北京鲁迅博物馆内的鲁迅雕像。 (新华社记者 鲁鹏/图)

俯首的鲁迅是美的,在女性面前俯首,在孩子面前俯首,更在母亲面前俯首。

在北京时,鲁迅有一个习惯:出门、回家总要到母亲跟前禀报一下,比如从外面回到家,先要到母亲的房间顺眉和悦地说一声“姆妈,我回来哉”。鲁迅喜欢甜点,常常地从外面买回家来,回到家总是先让母亲挑选,再让夫人朱安挑选,剩下的才放到自己的“老虎尾巴”。出“老虎尾巴”到堂屋,桌前隔扇上有一幅中国画,画着六岁早夭的四弟椿寿。周作人曾为四弟作小传:“生而灵警……性孝友奇杰。三四岁教之唐诗,上口成诵,能属对,皆出人意表。教又能搦管作字,奇劲非常,人见之皆以为宿学者所书也。以是人咸以大器期之。”母亲思儿至痛,鲁迅便与周作人请绍兴名画师叶雨香画了四弟像,一直陪伴了母亲45个春秋。能看书、新潮的母亲,虽不能完全理解长子的抱负,心总是相通的。女师大风潮与“三一八”惨案中,母亲虽知儿子面临着的危险,却更加坚定地与儿子一起站在受压迫的学生一边。

事关母亲,鲁迅并不新潮,也不免俗,总是以一颗诚朴的孝心往母亲的心坎上做事。比如1916年7月13日是母亲的六十大寿,鲁迅不仅早早地捐了60块银元给金陵刻经处刻印《百喻经》,提前寄家60元安排寿诞事宜,还于当月3日“归省发程”。日记就记着这种隆重与谨严:7日“晨到家”,11日“午后客至甚众”——当是商量安排庆寿活动。13日:“晴。旧历十一月十九日,为母亲六十生辰。上午祀神,午祭祖。夜唱‘平湖调’。”母亲喜爱,便将平湖调的演员专门请到家中为母亲演唱,难怪被许广平赞为“母亲最为欣慰的一天”。至翌年1月7日“夜抵北京正阳门”,鲁迅为母亲庆寿在老家整整欢聚了36天。壬寅之夏,在阜成门西三条21号鲁迅故居的后院,我看到主人当年栽下的榆叶梅与那两株紫丁香白丁香,猜想他极可能为了母亲才欢喜地植下。

鲁迅固然说过:“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,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。家景正在坏下去,常听到父母愁柴米;祖母又老了,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,那么,该埋的不正是我么?”(《二十四孝图》)当他自感来日苦短,却又百事丛脞、译著时少的时候,也会将对母亲的思念淡开一时。如1935年3月19日致萧军信,“这几天在给《译文》译东西,不久,我的母亲大约要来了,会令我连静静的写字的地方也没有。中国的家族制度,真是麻烦,就是一个人关系太多,许多时间都不是自己的”。

但从根本上讲,鲁迅正是一个真正的孝子。父病母愁,全仗还未成年的鲁迅为母分忧,抓药请医跑当铺;父死母单,又是老大的鲁迅替母亲撑起家庭栋梁,去南京,赴日本,走新路。等到母亲为他娶来并不相爱的朱安,鲁迅知道不能伤了母亲的面与心,循规蹈矩,苦水全吞在自己肚里。不能相爱,始终不吐恶言,甚至在与许广平相爱生子之后,也维护着朱安“夫人”“大太太”的局面,除了尊重朱安的人格、理解朱安的不易之外,相当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母亲的爱护与敬重。“终于,因为我底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,我便回到中国来;这时我是二十九岁。”(《鲁迅自传》)——这样重大的决定也是因为母亲。

与二弟阋墙永诀,母亲搬出八道湾11号宽敞的庭院而迁入窄小的西三条21号,虽有跟随长子的因素,但大半还是对于长子的爱与信任。1925年4月11日鲁迅致赵其文信,“而我有一个母亲,还有些爱我,愿我平安”,并说到自己对于母亲的感激等。十年之后,鲁迅又在给萧军的信里说到母亲的爱:“前一辈看后一辈,大抵要失望的,自然只好用‘笑’来对付。我的母亲是很爱我的,但同在一处,有些地方她也看不惯。”这里用了一个词“很爱”,还有一个“笑”字,是用来对待母亲“看不惯”时的态度。

鲁迅终于离开北京远去南方,既有上了“黑名单”规避风险的因素,也有离开朱安追就许广平之爱的原因。但离开母亲还是让他思念与牵挂,分别于1929年5月13日至6月5日与1932年11月11日至30日,两次离沪返京探望母亲。以鲁迅的影响,当然要会客与讲演,但最重要的,还是作为儿子与母亲的亲情与家常。1929年5月15日他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:“家里一切如旧,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,她说,害马(许广平)为什么不同来呢?”——对于母亲身体的康健与母亲对于许广平的接纳,洋溢着欣慰与温馨的语调。两天后的17日给许广平的信,简直就是欣喜与幸福了:“午前,我就告知母亲,说八月间,我们要有小白象了。她很高兴,说,我想也应该有了,因为这屋子里,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。”等到白莽、柔石被捕、被杀,北京的母亲也为儿子被捕的传言“急得生病了”,那句“梦里依稀慈母泪”的诗句,正凝结着生死相依的母子深情。当鲁迅将珂勒惠支的木刻《牺牲》送去《北斗》杂志发表的时候,当是同时想到了自己与母亲。

真正看懂人的心,最好的途径还是在大量的细微处,而书信正藏着这样大量的细节。从《鲁迅日记》,我们知道鲁迅与母亲来往信件271封,“得母亲信”151封,“寄母亲信”120封。现在只存有1932至1936年鲁迅寄给母亲的50封信,其他都遗失了。但是仅这50封,就已见证着鲁迅的孝道,通过鲁迅的孝道,更感觉到这些信件的弥足珍贵。

这些信没有客套,全是母亲爱听想听的干货。

最细致入微的是说到他们的“小白象”海婴,鲁迅知道这是最能触动母亲心弦的地方。细说出疹子:“海婴疹子见点之前一天,尚在街上吹了半天风,但次日却发得很好,移至旅馆,又值下雪而大冷,亦并无妨碍,至十八夜,热已退净,遂一同回寓。现在胃口很好,人亦活泼,而更加顽皮,因无别个孩子同玩,所以只在大人身边吵嚷,令男不能安静。所说之话亦更多,大抵为绍兴话,且喜吃咸,如霉豆腐,盐菜之类”(1932.3.20)。向母亲诉诉甜甜的苦:“惟每晚必须听故事,讲狗熊如何生活,萝卜如何长大等等,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”(1933.11.12);“海婴仍不读书,专在家里捣乱,拆破玩具”(1933.12.19)。还向母亲告状:“海婴……议论极多,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。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,他有时优待,有时则要虐待,寓中养着一匹老鼠,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”(1934.6.13)。当然要忍不住地夸赞:“良心也还好,好客,不小气,只是有时要欺侮人,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”(10.20);“他的身材好像比较的高大,昨天量了一量,足有三尺了,而且是上海旧尺,倘是北京尺,就有三尺三寸。不知道底细的人,都猜他是七岁”(11.18)。事无巨细详细汇报:“海婴仍然每日往幼稚园,尚听话。新的下门牙两枚,已经出来,昨已往牙医处将旧牙拔去”(12.4);“他考了一个第一,好像小孩子也要摆阔,竟说来说去,附上一笺,上半是他自己写的,也说着这件事,今附上。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,曾对男说,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,只要问我就是”(1936.1.21)。儿子“摆阔”,父亲不是也存在向自己的母亲炫耀的嫌疑吗?这是两个儿子的天真:鲁瑞的儿子与鲁迅的儿子。

想儿念孙,既然不能相见,照片当是母亲特别盼望的了,这50封信里,就有8次专门谈到照片。1932年7月2日的信,就附着上海一家三口的小照,“附上照片一张,是我们寓所附近之处,房屋均已修好,已经看不出战事的痕迹来,站在中间的是害马抱着海婴,但因为照得太小,所以看不清楚了”。1934年8月31日信又说到照片,“海婴这人,其实平常总是很顽皮的,这回照相,却显得很老实。现在已去添晒,下星期内可寄出”。这年的10月30日,则接到母亲寄来的照片,儿与孙都有些雀跃,“这张相照的很好,看起来,与男前年回家的时候,模样并无什么不同,不胜欣慰。海婴已看过,他总算第一回认识娘娘了”。

特别是自己,作为母亲的长子,一个担着重担又常常生病的儿子,既是母亲最大的依靠与骄傲,又是母亲常常的牵挂。会常常说到自己的身体与病,如眼花了要戴眼镜,光是胃疼就细说过多次,甚至小到伤风都要向母亲汇报。1934年11月18日的信终于说到病倒的事:“男因发热,躺了七八天,医生也看不出什么毛病,现在好起来了。大约是疲劳之故,和在北京与章士钊闹的时候的病一样的。卖文为活,和别的职业不同,工作的时间总不能每天一定,闲起来整天玩,一忙就夜里也不能多睡觉,而且就是不写的时候,也不免在想想,很容易疲劳的。此后也很想少做点事情,不过已有这样的一个局面,恐怕也不容易收缩,正如既是新台门周家,就必须撑这样的空场面相同。”用新台门周家撑场面作比喻,用风趣减轻母亲的担心,又让母亲形象地了解自己儿子所负的责任。向母亲述说疾病的次数越来越多,直到1936年9月3日信,才没有保留地对母亲兜底说出:“男确是吐了几十口血,但不过是痰中带血,不到一天,就由医生用药止住了。男所生的病,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,其实不是,而是肺病,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,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,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,躺倒过的,就都是这病,但那时年富力强,不久医好了。男自己也不喜欢多讲,令人担心,所以很少人知道……肺病是不会断根的病,痊愈是不能的,但四十以上人,却无性命危险,况且一发即医,不要紧的,请放心为要。”9月22日,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与自己年迈母亲的鲁迅,还在信中向母亲报告“有时还要发低热,所以仍在注射”。

在母亲面前,鲁迅始终是个孩子。一生常要面对冰冷而又诡谲的世界,只有在母亲面前才可以让长期绷紧的心松弛下来,诉诉苦与累、病与痛,甚至可以撒娇一样地让心软成春水。还有更深的一层:作为学医懂医的人,反复的病,鲁迅一定知道自己会走在母亲的前面。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的早夭,已经在母亲的心上留下过伤痕,况且又中年丧夫。如果她所最爱的长子早她而去,将会是灾难性的打击。爱着母亲的鲁迅,在为母亲的以后着想,他要预先将自己将要消耗殆尽的身体与病情,一点点地告诉母亲,让她提前有一个精神上的过渡与准备,才能度过天塌地陷般的灾难。

让人感慨系之的,还有鲁迅为母亲买书,也是50封信中的重要内容。不管是什么流派,只要母亲喜欢,那就一个字:“买!”1934年5月16日信:“三日前曾买《金粉世家》一部十二本,又《美人恩》一部三本,皆张恨水所作,分二包,由世界书局寄上,想已到,但男自己未曾看过,不知内容如何也。”读到此处,哑然失笑,分明自己不喜欢,却还是给母亲买,而且一买就是15本。这年9月16日信:“张恨水的小说,定价虽贵,但托熟人去买,可打对折,其实是不贵的。即如此次所寄五种,一看好像要二十元,实则连邮费不过十元而已。”不仅慷慨地买,还怕母亲疼钱,认真地说着买书的便宜。

只要是母亲需要知晓的,鲁迅总会想到,都要盛放在书信里。比如与三弟周建人同在上海,明知三弟也会与母亲通信,却还是几乎封封信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到“老三”。1934年8月12日的信,信息量大,直接讲到了三弟兄的关系:“老三是好的,但他公司里的办公时间太长,所以颇吃力。所得的薪水,好像每月也被八道湾逼去一大半,而上海物价,每月只是贵起来,因此生活也颇窘的。不过这些事他决不肯对别人说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男现只每星期六请他吃饭并代付两个孩子的学费,此外什么都不帮,因为横竖他去献给八道湾,何苦来呢?八道湾是永远填不满的。”这是毫无遮拦的诉说,也是知道母亲与他站在同一立场时的畅所欲言,同情三弟,自己对三弟的帮助与局限,以及对于“八道湾”奢华的不满。

事无巨细,又面面俱到,50封信犹如百宝箱,难怪母亲会常常再翻重看。母亲牙疼,就在多封信中反复叮嘱,并给出解决办法,“大人牙已拔去……惟此后食物,务乞多吃柔软之物,以免胃不消化为要”(1935.12.4);老家修坟,鲁迅不仅及时寄去钱,还详细地向母亲汇报进展情况,并嘱咐母亲别去八道湾要钱免得“淘气”;对母亲多有帮助的宋紫佩生日,鲁迅也想到并告诉母亲已经寄去10元贺礼;“酱鸡及卤瓜等一大箱,今日收到,当分一份出来,明日送与老三去”(“1936.1.8信)。在母亲面前,就连天气鲁迅也是津津乐道,如1934年春、冬都有“天气预报”:“上海本已和暖,但近几天忽又下雨发风,冷如初冬,仍非生火炉不可。惟寓中均安,可请放心”(3月29日);“上海总算是冷了,寓中已装火炉,昨晚生了火,热得睡不着,可见南边虽说是冷,总还暖和,和北方是比不来的”(12月6日)。

鲁迅的死,是母亲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的打击。记者来,她不哭,外人走她却腿抖得不能行走。床头儿子照片成了她夜间的陪伴,还有那些一封封的来信,一遍遍地展开重读。并将所有的报道,都一一收集阅读。头七那天,母亲终于放声恸哭,泪水也就打湿了这些一笔一画写来的信。这些信,也就陪着母亲又度过了7个春秋,直至她85岁离开这个人世。

仔细品味这50封寄母书,不仅字迹都比给其他人的信规整好看,字字都带着俯首的温情,连信纸也讲究,用些画有兰花的笺纸。也许,这些信也代表着另一个鲁迅,他并不是冬天凛冽的风雪,而是能够催促万物发芽生长的春风。

李木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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